楊南郡這個人的一生如此精彩,
而且,再也沒有任何的可能性了。
現在,我應該可以寫出一本書來紀念他了。
二○一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天氣晴朗,楊南郡老師穿著他最喜歡的登山服,戴著帥氣的領巾,就像他往常登山的習慣,早上四點三十分就把握清晨清朗的時光,出發了。
這一次是要去爬哪一座山、踏查哪一段處女稜線、開拓哪一條登山路線?或是要調查哪一條古道、勘查哪一個已成廢墟的老部落、追查哪一段台灣的歷史?還是純粹的就是要去尋訪傳說中的月亮的腳印?
不管他要去哪裡,我相信那一定是一個美好到令人樂而忘返的地方,楊南郡老師決定他不再回家了!
二○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楊南郡老師出發登山後的一周年,永遠的登山夥伴、人生伴侶徐如林老師,決定以連峰縱走為題,記錄楊南郡的傳奇一生。而這也是台灣的登山史及古道探勘史。
|作者|
徐如林
自然文學作家,知名古道探勘及登山學者。著有《孤鷹行》(晨星),並與楊南郡先生合著《與子偕行》、《尋訪月亮的腳印》(晨星),以及《最後的拉比勇》(玉管處)、《台灣百年前的足跡》(玉山社)、《大分塔馬荷:布農抗日雙城記》(南天)、《能高越嶺道:穿越時空之旅 》(林務局)、《浸水營古道: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 》(林務局)、 《合歡越嶺道:太魯閣戰爭與天險之路 》(林務局)等書。
推薦序
楊南郡的不老人生
劉克襄
日前離開人間的登山大師楊南郡,眾所周知的重要著作,幾乎都是在六十歲以後逐一完成。
在這之前,他的撰寫泰半是政府機關的山野調查報告。六十歲以後,才像花火不斷綻放,璀璨地點亮高山美學的夜空。我們終而有福氣,閱讀一部部宏偉著作,像大山在我們面前漸次矗立。進而驚奇地看到,台灣的登山又有了新的面向和高度。
仔細回顧,楊南郡跟其他優秀的岳人相似,一九七〇年代時已完成百岳,同時跟登山界四大天王都有淵源,屬於登山界的開山前輩。但他又跟其他岳人不同,當大家醉心於高山的健行縱走時,他已展開對過往人文史跡和部落文化的濃厚興趣,持續地默默調查。有此長年登山經驗的積累,才有日後的生命爆發。
那爆發在一九八〇年代末,我和前輩相遇時。此時,前輩已近六十,台灣的百岳、攀岩或溯溪等休閒活動,彷彿都走到一個階段,逐漸有人把登山的視野轉移到國外,挑戰世界名峰。本土的高山攀爬彷彿來到一個峽谷邊緣,但他從這裡搭起一座寬闊的長橋。大橋那頭,台灣的高山以大家還未熟悉的風貌再度拔起。登山的意義何在,儼然有了不同層次的樣貌。尤其是古道探查和部落文化的昔時狀況,都留下嚴謹的爬梳和譯注。
人生六十才開始,前輩展現了不老精神,一個人與天長逐。他不只是埋頭書寫史詩般的鉅著,還跟年輕人一樣,繼續以勇健的高齡努力攀越山野。親自走到歷史現場,探查古道現況和部落遺跡,或者拜訪在地耆老。縱使在人生最後一個月,依舊在各地講演,積極的鼓勵後進。
前輩一生嚮往,櫻花在最璀璨時凋謝,其人生亦徹底實踐,今夏以最後一次的華麗盛開,精彩地回報這塊土地。如今再回顧他的著作和田野調查,他送給我們的禮物豈只是高山學術的豐厚內涵,更提示了一個生活態度。年紀大了時,很多事情才可能更成熟而有智慧的面對,以及竭己之力完成。
一個人退休以後,生活可以更加熱情地開展,帶給社會鉅大的貢獻。從六十歲到八十五歲,從出版著作的角度,他最讓人推祟的,當是這一階段的繼續努力。人生的下半場依舊往上,而非走下坡。這正是我們今天面對人口老化,最該鼓舞的不服老力量。
愈來愈多的銀髮族,不知有無看到,在他身上,老年以最後最精彩的一次美麗,敞開人生的大門。如今我也欣然,來到這一門檻,準備出發。很謝謝前輩,在多年山行陪伴下,給了這最後一次的提示。
——《中國時報》二〇一六、九、二
作者序
連峰縱走
徐如林
大約十年前,某一個假日,一位中學老師來家中拜訪。
他一進門就很興奮的說:「楊老師,我是您的粉絲,我得到國史館的委託案,要幫您寫傳記,您的書我全部都看過好幾遍了。」
「我還沒死啊?國史館為什麼要把我當作歷史?」楊南郡一邊請他進來客廳坐,一邊疑惑的問。
「不是這樣說的,因為楊老師您對臺灣的踏查、研究和貢獻,國史館認為已經有資格被立傳了。」這位文質彬彬的老師,焦急的解釋,同時趕緊打開書包。
「這是先前我寫的傳記,請您先過目一下。」說著,他恭恭敬敬的遞出二本國史館出版的,卅二開本的傳記書,果然都是已有名望的賢達人士。
楊南郡一面翻著書,一面聽訪客絮絮叨叨地說:「您看,這都是先前我閱讀老師書籍所做的筆記。」我看著密密麻麻的筆記,心想,這位老師比學生準備大考還用功哪。
「唉呀,你寫得太好了吧?書裡的人好像都是聖人一樣。」楊南郡把書推回去,哇啦哇啦的說:「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,我從小沒有看過小魚逆流向上游,我也不曾立過什麼偉大的志向,我只是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,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成就。像我這樣的人,應該沒辦法讓你寫什麼傳記吧?」
訪客被這一番話嚇呆了,他原本預期楊南郡應該高高興興地接受國史館的美意吧?他開口吶吶的想解釋,卻說不出話來,臉色瞬時灰暗,顯得十分沮喪。
我實在受不了看到中年男人這種泫然欲泣的表情,就把楊南郡拉到書房,跟他商量說:「誒,人家好不容易得到這個賺外快的機會,你就讓他寫好了。反正國史館出版的書,也沒有幾個人會買來看。」
「而且你看,他為了替你寫傳記,事先已經那麼『認真努力』的做了這麼多功課。」我特別強調「認真努力」,是因為楊南郡特別喜歡認真的人,只要被他認定是認真研究的年輕學者,他從不吝表達他的激賞,送書、給資料,甚至相機、登山用品等,一點都不手軟。
我的話果然產生作用,楊南郡沉吟了一下,好像回心轉意了。不料,他又開口說:「我的人生還有很多可能性,如果現在就被寫成傳記,將來的事怎麼辦?」
聽到七十幾歲的人,對自己的未來還有那麼多的期許,我只好在欽佩之餘,委婉的勸慰那位興沖沖來訪的老師,看著他垂頭喪氣地離開……。
本來,國史館十年前委託專人為楊南郡寫傳記也沒有錯。通常一般人年過七十五,體力、精神與創作力,大約都開始衰敗了。趁著還能夠接受訪問的時候,為他們留下人生功業的見證,也是合情合理的事。
偏偏楊南郡不是一般人,七十六歲的他,當時正在全心全力翻譯註解臺灣原住民的經典巨著:《臺灣原住民族系統所屬之研究》,超過一百萬字的譯文和註解,還有三百多組主要家族的系譜,讓他過著「上山踏查、下山譯註」的日子。
每天凌晨三點多,他就起床伏案振筆疾書,直到天黑為止。每隔幾個月,還要出發到部落遺址踏查,並到各部落的現居地訪問老人家。
花費五年翻譯註解後,他再用兩年的時間自我校正內容,這時候,更是要積極地進行田調訪問,請教部落耆老確實辨證文中的疑點。
楊南郡鍥而不捨對疑問處的窮究,曾經還在特富野部落鬧出一個笑話。
當時,他央請浦忠成為他找來鄭姓長老和多位耆老,一起圍著餐桌,一面吃菜,一面訪談,這是我們最常用的方式。耆老們互相腦力激盪,補充說明或吐嘲別人的說法,往往比單獨訪問一個人的成果更好。但這一次,幾乎都是鄭長老的個人秀。
鄭長老知識豐富,記憶力驚人,是部落裡最具權威的長者,唯一的缺點就是貪杯好酒,而且一旦喝了酒,就要喝到醉茫茫為止,再也沒辦法正常回答問題。
因為浦忠成事先已經提醒過,所以,我們跟長老們商量說:「那幾瓶酒先別開,等問完問題後,我們再痛痛快快的乾杯吧。」長老也都欣然同意。
沒想到楊南郡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,不斷的追根究柢,從早上十點問到下午兩點還沒有停止的意思。鄭長老一面回答,一面眼光不斷的瞄向餐桌旁的酒,忽然,他站起身來,說要出去方便一下。
鄭長老一出去,立刻把晚輩浦忠成叫過來訓話:「Pasuya,你說說看,你的客人問題這麼多,到底要問到什麼時候才讓我喝酒?」
如今,鄭長老、楊南郡,以及十多年前那些受訪的各部落耆老們,都已經離開人世了。幸而,他們的證言都被留下來,成為重要的歷史文獻。
二○一○年,《臺灣原住民族系統所屬之研究》出版的那一年,楊南郡剛好八十歲,國立東華大學民族學院特別為他舉辦一場為期二天的「楊南郡與同時代學者研討會」,同時頒贈社會學科名譽博士學位給他。
「啊,沒想到我的研究工作能夠得到認可,這一生能獲得名譽博士學位,大概是我人生的最高峰了。」
沒想到事隔一年,住家社區警衛通知有人送來一大盆祝賀的蘭花。楊南郡疑惑的說:「應該是送錯的吧?我們家又沒有什麼值得慶賀的事。」看了賀卡,才知道是臺灣大學祝賀他獲選為民國一○○年度的「傑出校友」。
校慶當天,年紀最大的他領著其他五名各學院的傑出校友走進會場,事後,又辦了一場讓他三小時還說到欲罷不能的〈我的學思歷程〉演講。
這一年,細述霧社事件始末的《能高越嶺道:穿越時空之旅》出版,因為與電影《賽德克‧巴萊》恰好講述同一歷史事件,這本書得到非常多的迴響。隔年,獲得政府出版品特優獎,還榮獲吳三連文學獎的報導文學類獎。
連續三年,都獲得重大的榮耀,而這些都是發生在上述國史館想為楊南郡立傳之後的事,果然如他自己所說的:「我的人生還有很多可能性。」
「好像是我從前登百岳一樣,第一天、第二天從山腳爬起會覺得很累,也沒有什麼風景可看。但是,一旦登上三千公尺以上的稜線,不但視野大開,還可以連峰縱走,一座山接著一座山,用較少的體力完成多座山岳的攀登。」楊南郡感性的說:「剛開始,我是自己一個人默默的努力。但現在,我的人生也到了登上稜線,可以展開連峰縱走的時候。不但我的視野更廣,我的調查研究成果被看重的能見度也更高了!我要善用這種有利的情勢,儘量多做一些事。」
其實,早在一九九○年代,楊南郡因為譯註了日治年代初期的「臺灣人類學調查三傑」鳥居龍藏、伊能嘉矩、森丑之助的作品,已經在臺、日學術界博有名聲,後來譯註了鹿野忠雄的臺灣高山文學經典《山、雲與蕃人》更贏得一般民眾的讚譽。
原本,在臺灣並沒有很多人認識的鹿野忠雄,也為因一篇感人的〈與子偕行〉,讓他成為大家最喜愛的日本時代學者。(《與子偕行》後來成為散文集書名,由晨星出版。)
二○一二年國史館委託李彥旻導演拍攝的《鹿野忠雄》傳記DVD,楊南郡就運用他的人脈,帶領並安排製作團隊到蘭嶼,甚至前往東京大學、京都大學、大阪民族博物館,拍攝許多珍貴的資料,讓這一張DVD的內容充實又感人,不僅贏得當年政府出版品優良獎,也成為國史館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出版品。
因為《能高越嶺道》的成功,催化了接下來以古道為名的幾本書《浸水營古道: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》(二○一五年金鼎獎)、《合歡越嶺道:太魯閣戰爭與天險之路》,以及尚在撰寫中的《霞喀羅古道》。
利用古道為線索,帶著讀者走入一段臺灣少為人知的歷史,這是我們共同的主張。楊南郡發揮他訪談耆老與文獻解讀的特長,我把堆積成山的文獻史料和踏查記錄,組織化、文學化,寫成一般人易讀易懂的報導文學作品。
一本又一本,包含最先出版,以大分事件和八通關古道為主角的《最後的拉比勇》(新版書名為《大分•塔馬荷:布農抗日雙城記》南天書局出版),是另一種連峰縱走吧?
四、五十年的百岳攀登、古道調查與部落遺址探勘,二、三十年的文獻翻譯註解與田野調查訪問歷程,原來都是辛勞的上攀過程。而現在,到達稜線之上,以連峰縱走之姿,每年能夠出版一本臺灣古道新書,或是譯註日本學者的臺灣研究文獻,其實都是根源於多年來的默默耕耘啊。
二○一四年七月底,楊南郡開始了人生最艱難的連峰縱走。
最初發現疑似食道癌入院檢查,每個人都說:「不可能吧?楊老師過著這麼健康的生活!」證實罹癌之後,大家又說:「以楊老師的硬朗身體,一定能夠安然度過療程。」
我們決定像往年共同面對的登山踏查歷程,一一克服即將到來的挑戰。二年的抗癌經歷,果然猶如連峰縱走般的,一山過了又一山。
抗癌第一年,歷經了空腸造口、化療、放射治療、食道癌切除與重建的大手術、大腸癌切除、橫隔膜修補,看起來好像一一度過難關了。
在這段期間,他勉力完成臺北藝術大學關渡講座,一整個學期每周三小時的課程,用身教、言教讓百餘名修課的研究生親炙學者的風範。二月,與媒體記者去屏東的浸水營古道,四、五月,連續帶了三個梯次的司法官研習營,去走阿里山的特富野古道。
沒想到八月底,發現原先漏網的癌細胞,轉移到頸部正中央的淋巴結,這下子,癌細胞猶如上了高速公路交流道,勢如脫韁野馬,再也控制不住了。
切除頸部淋巴結惡性腫瘤,影響了楊南郡的發音系統,從前中氣十足、聲若洪鐘的演講,變成沙啞虛弱的呢喃。這一年間,一次又一次的淋巴腫瘤切除手術,中間還夾著化療和放射治療。
楊南郡對主治醫師李章銘主任說:「我手邊現在還有兩本書尚未完成,你能讓我活到兩本書的新書發表會嗎?」這兩本書其實共有三本,一套兩本的鹿野忠雄《東南亞細亞先史學民族學研究》,另一本是我們最初調查,也是最後合作的《合歡越嶺道,太魯閣戰爭與天險之路》。
雖然歷經連峰縱走式的抗癌考驗,最後這一年,在手術與化療、放療的空檔,我們仍展開三天二夜的臺南奇美之旅、澎湖花火之旅、合歡山拍攝之旅、高雄演講之旅,以及過世前一個月的太平山翠峰湖之旅。
二○一六年八月初,楊南郡覺得自己的精神和體力狀況都不錯,於是拿出《雪豹》與《七頂峰》兩本英文書,決定要開始翻譯註解成中文。雖然,這兩本書已經都有中譯本問世,但他認為現有書並沒有譯出原書的精髓,所以決定要翻譯出作者書中的「哲學性」。
然而,上天認為他應該休息了!
八月十一日門診時,主治醫師發現新的惡性淋巴腫塊,當時醫師還輕鬆的認為,只要照以往那樣的切除就沒事了。然而,隔天住院檢查時,發現腫瘤是瀰漫性的爆發,已經到達無法手術的地步了。
楊南郡當即決定不要拖著病體苟延殘喘地活著,這樣不但浪費醫療資源,也延長自己和家人的痛苦。為了不讓親人面臨抉擇的困境,他當機立斷,親手寫下放棄急救,以及申請使用安寧緩和照護的文件。
「我曾經跟李章銘醫師拜託,讓我能夠參加兩本書的新書發表會。現在兩本書都出版,也都辦過成功的新書發表會了。我不能再要求什麼,我的人生現在到了應該圓滿結束的時候了。」
八月十六日,楊南郡住進安寧病房,不再接受醫治,每天只是注射四百毫升的生理食鹽水加十公克葡萄糖點滴,以及每四小時注入零點五毫克的嗎啡以緩和癌末的疼痛。
在與癌症的最終對抗中,楊南郡採取「玉石俱焚」的策略,不給癌細胞養分,而且加速燃燒自己的體能,全力活出精采的最後十二天。
傳說中的安寧病房奇蹟發生了!
原本沙啞的聲音變得清晰有力,原本遺忘的兒歌記起來了,他唱著描述臺灣夏夜的〈柚子花之歌〉,一位嫁到臺灣的日本媳婦,在臉書上聽得感動落淚,她說:「小時候我祖母很喜歡唱這首歌,自從她過世後,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柚子花……」
大家都知道日子所剩無多,每天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九點,訪客絡繹不絕的來探望,而病床上的他神采飛揚,從早到晚說個不停,甚至比來探望的訪客還要精力充沛。
彷彿連峰縱走般的,每天都是一個高潮,病房內高談闊論、笑語喧天,甚至被說成是「最不安寧的安寧病房」。安寧療護的醫生據此情景判斷說:「照這樣看起來,可能還可以活三、四個月。」
「不能活那麼久啊,我在濟南教會的告別禮拜,已經訂在九月十八日,這幾天我就要死了。」楊南郡大聲抗議,全然沒有面對死亡的疑懼。
終於走到最後了,八月廿七日的凌晨四點半,他穿著自己事先挑好的登山服裝翩然離去。生前交代使用樹葬,不留遺跡的做法,啟發了當天來參加葬禮的親友。很多人告訴我說,將來希望也能在樹葬區與楊老師作伴。
楊南郡這個人的一生如此精彩,而且,再也沒有任何的可能性了。
現在,我應該可以寫出一本書來紀念他了。